1924年,被誉为“二十世纪最成功的登山者之一”的乔治·马洛里与登山新手安德鲁·欧文组队,尝试从珠穆朗玛峰的北坡登顶,最终一去不复返,而有关两人死前是否成功登顶的争议也成为人类登山史上著名的“马欧之谜”。1999年,美国著名登山家康拉德·安柯(Conrad Anker)在珠峰的“死亡地带”发现了马洛里的遗体。从此以后,康拉德·安柯的生活便与马洛里的故事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在又一次出发追寻他梦境中的女神的时候,喇嘛对他发出了不祥的预警:神将会挖出他的心脏,用以祭献这座从未有凡人胆敢涉足的雪白山峰。最后,他用命运印证了先知的预言,但却是以另一种方式:他的肉体永远留在了珠穆朗玛陡峭的山脊上,他的灵魂永远留在了他毕生钟情的女神的国境内,他的声名与这座地球上最高耸的山峰一起不朽了。即便到了今天,业已有数以千计的勇者先后征服了她,却从没有一个人像乔治·马洛里那样,拥有与她如此亲密、纠缠、像古希腊悲剧一般宿命而壮丽的关系。黑夜降临的时候,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的矛盾挣扎到了尽头。锤子落下了。海枯石烂,冰雪融了又再凝结,这座包容一切、吞噬一切伟大的山峰,静静述说着这场世界上最奇妙的爱情。
乔治·马洛里的独特之处不仅仅对于登山探险运动的爱好者,事实上,他是如此独特,有趣,充满了丰富的魅力,足以吸引每一个最初试图深入接触他的人,然后将他们拖拽入他那黑洞一般没有止境的谜里去:他的生活、他的性情、他的家庭、他的友伴、他与卢丝特纳的爱情,他在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服役经历,当然,还有他与他钟爱的女神的遇合。他望着珠穆朗玛,眼神与一切开拓时代的水手先驱们那忧郁深邃的目光重合了,而我们望着他,眼神与一切站在后来膜拜伟大前辈的人们那崇敬惊叹的目光重合了。对于我这样的凡人而言,他就是珠穆朗玛一般宏伟壮丽的存在,代表了一个人所能想象的,他的种族能够达到的、人类最强健的高度:完美的体魄,丰富的学识,优雅的举止仪态,丰富的经验与高超的技巧,还有最重要的,一切探险家必不可缺的、强悍无畏的意志和永远向前的毅力。
乔治生在人类探险活动的黄金时代,生在一个举国狂热的时代,在布尔战争与给世界带来恐怖灾难的一战过后,对于不列颠帝国而言,通过某一种壮举重新鼓舞起民众衰颓的精神,增强民族的凝聚力,重新确立老帝国在列国间的地位,是紧迫而现实的任务,在狂热的人们纷纷发动的对地球未知领域的探索活动中,世界的南北两极皆已被攻克,先驱的荣耀不属于英国人,还剩下哪里是可以供自尊心强烈的英国作出相匹配的一击的目标地?而对于刚刚经历过一战的生死考验,已经年过而立,攀登遍了欧洲和其他地方的所有高峰,却还踌躇满志精力充沛的英国人乔治·马洛里而言,还剩下哪一座山峰可以满足他的探索欲望?国家的需要和个人的需要一拍即合,他们共同盯上了世界第三极:西藏人称她珠穆朗玛,地球圣母,英国人叫她埃弗勒斯,以纪念威尔士地理学家、测量员乔治·埃弗勒斯爵士。
那是在上个世纪的20年代,我们穿着的衣服还是以原始自然的材料织成,饮食里也没有任何有害的化学添加剂,在英国的上流社会里,尽管一战过后世界的状态与格局已经整个的改变了,但在这里,气候似乎一如战前,人们生活的状态就仿佛战争从未发生过,but it still goes on。文艺圈人士酬答往来,时髦的贵族知识分子团体内紫醉金迷,文学的创作如爆炸般纷纷结出果实:为西格弗里德·萨松奠定文学声誉的三卷自传体小说正是在此期间酝酿,T.E.劳伦斯的《智慧七柱》已经完成写作,最重要的一战回忆录之一、格雷夫斯的《向一切告别》也已在孕育中。短暂的和平里,创伤还没能来得及真正修复,新的危机正在深海下暗流汹涌,等待喷薄而出的机会。但这一切,距离乔治·马洛里似乎很远。1921年,泰晤士报上公布了皇家地理学会和阿尔卑斯俱乐部联合组建珠峰委员会,发起珠峰探索计划的消息:皇家地理学会负责珠峰地域的探险考古工作,阿尔卑斯俱乐部负责攀登珠峰行动。说到攀登珠峰,整个大英帝国内部,还有谁比乔治更有能力和资格?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公众周知的了。1921-24,四年间英国组建了三次珠峰远征队,长途跋涉进入西藏,对于整个攀登队伍而言,他们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珠穆朗玛,西方人要接近她当时是极为不容易的,要靠外交和政治上的努力打开渠道。乔治第一眼见到他心中的女神,他将她描述为“梦境中最狂野的造物”,是那样巨大、美丽,而又可怕。在第一次探险队滞留珠峰期间,在乔治的带领下他们终于找到了攀登路线,确立了步步为营的攻顶策略,但第一次努力徒劳无获;第二年他们卷土重来,由乔治带头发起第一波攻顶尝试,失败,第二组由澳大利亚人、乔治的老伙伴乔治·芬奇和杰弗里·布鲁斯跟进,再度铩羽而归,尽管他们的每一步前进高度都已经是在创造记录。最后一次乔治独自上阵,然而结果很悲剧,七名背夫葬身于雪崩。他们必然预知了危险,但没有哪一个登山家认为自己是抱着必死信念去登山的,登山恰恰是为了验证生命的丰满,而不是去杀死它。这次悲惨的事故使乔治受到了重大打击,在写给爱妻卢丝的信里,他说责任全在他,是他的错,没有能够阻止灾难发生。他们撤回了英国。两年间乔治没有再去考虑过参加第三次远征的可能性,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有幸福祥和的家庭,有深爱着他的美丽妻子,有三个可爱的孩子,他还有他的教职。他能够在剑桥的居所里度过他平静、必然美满的一生,也许还会改改他那篇关于鲍斯威尔的论文,把更多的心力投入到教育学生以及他原先在文学、历史方面的兴趣,他的朋友里尽多在这些方面超卓的。看起来他似乎要遵守对卢丝和克莱尔们的责任,做个好丈夫好父亲了。然而,一切只是看起来。对于一个血液里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着渴望征服、挑战、超越自我的激情的男人,当这种曾经梦寐以求的诱惑又在向他招手时,他还能怎么办?对于乔治而言,卢丝的爱是不可或缺的,他们确实深深相爱,离开她离开温暖的家庭是痛苦的经验,但是,若有这么一群人、一个人,最终踏上了世界之巅,却不是他乔治·马洛里,这又叫他如何忍受?你可以用自私来形容这种矛盾的情感,可是哪一个人在面对这样的情境时不会自私呢?
1924年,第三次英国远征队,38岁的乔治踏上了他的宿命之旅。这一次,爱德华·诺顿是队长,乔治依然是领攀,队内还有他从剑桥时代就结识的老校友老朋友老战友老队友奥代尔和索马威尔他们。另外,多了张新面孔,22岁的牛津人,工程学学生安德鲁·桑迪·寇因·欧文,他是第一次攀登珠峰。在诺顿的攻顶尝试失败(他们登临到了8534米的高度),患上了严重的雪盲之后,在季风来临暴风雪汇聚前的最后一次机会里,乔治选择了欧文和他搭档做最后的攻顶一击。乔治选择了欧文,这对于年轻的欧文而言,同样是宿命性的。他是新手,无论攀登经验还是技巧,都不如队内的其他老大哥,但他有着强健的体能和意志,他在牛津时代是个了不起的运动员,此外,他一直是队内负责改进、修理氧气装置,具有非凡机械才能的专人。6月6日清晨他们出发了,奥代尔给他们拍下了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上乔治和欧文站在他们的帐篷前,欧文已经穿戴齐整,背上了沉重笨拙的氧气瓶,头微微歪着,注视着正在检查氧气面罩的乔治。乔治不像化学家芬奇,他和奥代尔一样不喜欢不靠谱的有氧辅助攀登,但在最后的登顶阶段,氧气是必须的。两天后,6月8日,宿命降临了。最后发生的事情没有人知道。至少,活着的人里不会再有人精确知道了。奥代尔最后一次见到乔治和欧文,他们在登顶的途中,距离峰顶不到300米。他们消失了。奥代尔攀上第五营、第六营,在荒僻酷寒的高山上独自苦苦搜寻他挚爱的伙伴们,但他再也没能见到他们。望远镜里十字形交叉铺展在雪地上的睡袋,宣告了一代登山家的殒灭与传奇的诞生。
在乔治·马洛里失踪后,他被他的祖国和同胞给予了沉痛的哀悼和显赫的纪念,圣保罗大教堂里举行了追悼仪式,丧钟标志着这个国家这一轮珠峰探险活动的终结,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卓越的登山家。作为凡人挑战者的乔治死去,作为精神丰碑的乔治被永远树立在了珠穆朗玛峰顶之上。每一个最终征服她的人都会想起他。他的朋友们对他已踏足世界之巅的念头深信不疑。乔治的学生、著名诗人罗伯特·格雷夫斯说,"...anyone who has climbed with George is convinced that he got to the summit and rejoiced in his accoustomed way without leaving himself sufficient of strength for the descent." 他的攀登老伙伴乔治·芬奇也坚信他必然已经登顶,是在下山途中遇难。
那么,有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和欧文确实登上峰顶了呢?能够证明人类早在1924年就凭借着原始简陋的登山装备,穿着薄薄的防寒衣物和笨重的带齿靴子,背着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不靠谱的氧气装置,搭档间仅靠一条细细的棉绳联接,辅助导绳也远不如后世先进,几乎是仅凭着双手双脚就登上了海拔29002英尺的世界第一高峰呢?
假如能够寻找到证据证明乔治和欧文的那一趟宿命之旅并不是失败的悲剧,那么登山历史将被改写,人类首次登顶珠峰的时间将从1953年新西兰人爱德蒙·希拉里爵士和雪巴人腾津诺盖的那次成功登顶再往前推进29年。
这个谜题在他们消失了87年后的今天仍然未获解答。
1999年组建的乔治和欧文国际搜寻探险队在珠峰山脊上意外发现了乔治的遗体,对于队员们来说,那真是一段交织着震惊与狂喜、幸福而美妙的体验,在采集了必要的遗物和标本,妥善安葬好乔治离开时,他们仍恋恋不舍。“我们每个人都很喜欢和乔治呆在一块的时光。我们还想多呆一会儿。他是那么有吸引力,虽然已经死了。”对他们而言,不是在与一个死人打交道,而是在面对活着的乔治。就像荷马史诗里述说的那样,女神不忍英雄的遗体被凌辱和朽坏,他钟爱的珠穆朗玛使他仍如生时一般优美强健,如皎洁的大理石雕像,来接受这后来的人们的敬畏膜拜。
2001年组建的第二支乔治和欧文国际搜寻探险队试图寻找到欧文的遗体和他身上可能携带的相机,未有收获。在最近一次搜寻探险队的活动过去9年之后,在Peter和Leni Gillman夫妇撰写的乔治·马洛里传记《最狂野的梦想》出版十周年之后,2010年,国家地理拍摄了这部同名记录片,邀请了Peter和Leni Gillman夫妇担任历史顾问,并且邀请了99搜寻探险队发现乔治遗体的关键人物,美国登山家康拉德·安克尔(Conrad Anker)。在这部壮观的记录片里,康拉德将扮演乔治,他将选择一位同样年轻、缺乏经验的搭档扮演欧文,穿着按照乔治时代严格复原的衣物和带齿靴子等装备,按照乔治的攀登路线,来模拟论证他们在当时物质、气候条件下成功登顶的可能性有多大。当然命运的概率是无法完全模拟的,即便是同样的条件,在每一趟登顶旅途中也会有各种细微的差异,而一点点细微的意外,在高山攀登探险中可能就是致命的失败。
这部记录片将带领观众重新回溯那段古老峥嵘的岁月里勇敢无畏的前辈们的壮举,他们的梦想与他们的渴求。康拉德和Leo Houlding艰难攀登的身影与86年前乔治和欧文的身影重合了,他们之间穿越时空连接起了人类历史上一代又一代先驱在各个领域挑战极限,超越自我,不畏艰危巨困的顽强意志。同时,也通过旧照片、书信和保存下来的珍贵摄影片断,让我们与那位传说中的英雄更接近了一步。
(唯一的遗憾,99搜寻探险队发现乔治遗体的过程拍得过于平淡了一些,细节与Ghosts of Everest里的报告也不尽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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